這幾個禮拜的業務繁多而且帶來不少心理負擔，我花了不少時間額外照顧自己，就把經營各種電子平台的事宜先丟在一邊了。
身為助人工作者的你，也跟我一樣，會覺察、照顧自己的悲憫疲倦（Compassion fatigue）嗎？
上個禮拜一直到禮拜四，我還在努力清空前幾天的病房照會。下班前的最後一個個案，是一個大學男生。
內科的專科護理師跟我說，他的應答，就是個屁孩，講些有的沒的，可能很難會談；但是他這個月初才診斷出罹癌，就已經全身多處癌症轉移，沒有積極治療的空間了，硬要治療，可能死得更快，但屁孩堅持要積極治療，不願意接受緩和治療。
第一次到達病床邊時，看護阿姨正在幫他換尿布，我默默退出，先去護理站寫我積欠的其他會談紀錄，半小時後，再進去看他。
多麼青春的生命，身體的樣子卻是我在安寧病房工作期間，再熟悉不過的乾瘦腹脹眼凸的惡病質（Cachexia）狀態。
我一邊衡量屁孩可能的孤獨、自傲、阻抗，緩緩自我介紹與說明來意。
很意外地，他告訴我從高中時期就有極端厭世的想法，「我的世界好像所有的事物都一直在崩壞」，因此發現身體開始出現異狀時，便決定把它當作自我終結的道路，刻意不去處理、刻意對身邊所有人隱瞞。
直到今年，他明顯暴瘦了十公斤，家人、師長、同學，發現了，關切問他，他仍守口如瓶，直說：「我很好、我沒事。」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經病容相當明顯。
我說：「真的死亡臨在你眼前了，你卻轉變態度了。」
他哭了：「對，我變了很多，我發現我的家人也變了很多，我發現原來他們，真的是愛我的。」
我說：「你也發現，你真的很愛他們，你現在好珍惜可以跟他們一起生活的時光。」
他的眼淚流得更多了，虛弱地點頭：「我好想趕快把治療做完，趕快回家」
我說：「在這之前，你從來不知道自己會這麼想家，這麼想跟他們在一起？」
他一邊點頭，一邊流淚。
我問他：「你有沒有想做的事情？我聽護理師說，你說你想吃麥當勞？」
他楞了一下：「其實我沒有食慾。」「我帶了電腦來，原本想在住院的時候，把學校的報告做一做，沒想到我現在已經這麼沒有力氣了…」
我問：「你是什麼系的？我說不定可以找到適當的人可以跟你一起做報告。」
他搖搖頭。
我說：「原本你那麼厭世，什麼都不重要，現在這些點點滴滴，原來那麼值得珍惜，難怪你說你變了很多。」
他看起來很疲倦，但仍努力打起精神看著我的眼睛，淚光閃閃，然後眼皮瞬間沉重，又努力撐開。
我問：「你看起來很累了，我明天再過來看看你。你也可以想一想，有什麼我們或許可以幫忙的事情，畢竟現在防疫期間，你家人也不方便進來探病。」
他點點頭。然後我們互相揮手道別。
隔天一大早，我掙扎許久，最後決定在送兒子上學之後，直奔完全往上班反方向的麥當勞，買了雞塊跟薯餅，前往醫院的路上，我還忖度著，要不要多買一罐冰冰的麥香紅茶給他。
刷卡，我遲到了。
匆匆換上工作服，拎著麥當勞的袋子，衝去他的病房，他的床空了，乾乾淨淨的。
他，不在了。
我呆呆看著手上的麥當勞紙袋，好像老天爺開了一場大玩笑。昨天短短20分鐘，卻如此深刻的會談，難道只是一場夢嗎？
事後從社工師那邊知道，他的成長過程，有如文國士《走過愛的蠻荒》所述。只是，他在疾病的跟前，終於看見了蠻荒下的愛，卻來不及走過了。
這是一個我自己在當下感受到極大張力的會談，一開始我努力跟隨他的狀態，進入一種緩慢而沉重的困頓感。感謝他願意在這麼短的相會中，願意說出他這麼多年來深藏在心裡的祕密。
雖然從頭到尾，他都沒有明說他的家裡到底發生什麼事、哪些人讓他的事件崩壞、崩壞前的世界是什麼樣子……，但最後他微弱的「謝謝」、眼角的淚光、揮揮瘦弱的手與我道別，我想，在疾病與死亡跟前，他還來得及感受到愛，還來得及知道自己值得很多很多的愛。
我也想告訴你，「愛要及時」，從來不只是一句口號，而是需要我們在生活中去行動與實踐的。
期待你留言告訴我，在這個故事之後，你今天想要牽住誰的手，告訴他/她：「謝謝你，我好愛你！」呢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