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安寧心理照顧工作中,我體會到敘事治療中所說:「人是自身經驗的專家」,若無個案的表達敘說,我無從了解、猜測這個家庭長期的互動背景與他真正的經驗;我的傾聽與接納,僅是提供一個讓他們願意訴說的環境,我對他故事的見證,創造了在敘說中轉化的契機。對於病人與家屬面對死亡的勇氣與韌力,我總不吝表達肯定與敬佩,但也會提醒他們,悲傷、生氣…是OK的、是人面對苦難經驗的正常反應,正因為渡得過這些苦難,才有如毛毛蟲變蝴蝶般的蛻變過程。
常有初入臨終照顧領域的夥伴,苦惱於「病人都快死了,我什麼都幫不上忙」、「我只能眼睜睜看她受苦,卻沒辦法為她分擔」;我也常看到在病床旁陪伴的焦急家屬,因為不知如何安慰病人,只好苦讀佛經,希望藉由無邊佛法,迴向給臨終病人,減輕病痛之苦。殊不知,臨終階段的心靈,最渴望的是「同在」與「陪伴」(being),不再是世俗需求的「服事」與「做服務」(doing)。陪伴者安穩自在的與臨終病人心靈交會,往往不需言語、不需動作,就可讓臨終者心靈平安滿足。
正在讀這篇文章的你可能對這樣的說法感到疑惑,舉個例子來說好了:每個人多少都會有自己或家人面對大型考試的經驗,臨終病人就像面對人生大考的考生,隨侍在側的親友、醫護團隊,就是陪考的人;在考場中,其他的世俗事物都不再重要了,只有完成考試才是考生的唯一要務,就像臨終病人,善終是最重要的唯一目標。陪考的人再怎麼緊張焦急、為考生準備再多的冰涼飲料或考前猜題,在考場的當下都無法改變考生實際考試的結果。但對於考生來說,有可靠的人陪考,即使陪考者沒做什麼,就好比心中有個安穩的靠山,不再寂寞,也可無後顧之憂的面對考試;若陪考的人過於緊張,不斷詢問考生考試相關的細節、不斷告訴考生該這樣那樣做、打斷考生的靜心與規劃…,考生反而更為心煩,甚至影響應考的能力。由此可知,死亡如大考,朝向死亡的過程中,陪伴是重要的,但要做到「有品質的陪伴」,卻是陪伴者需要學習與修煉的。
一個因病況極速惡化而由樂觀轉為憂鬱、無言、想自殺的中年太太…
我:「你好,我是心理師維君,我坐在旁邊陪陪你好嗎?」她點點頭,眼神有點呆滯,看看我,又低頭,又看看我。沉默了超過五分鐘…
我:「你在想什麼?」她搖搖頭,繼續著剛剛的沉默。我坐在床邊,陪著她。過了好一會兒,她說:「我好累、好難過。」
我點點頭,摸摸她的手,說:「我幫你按摩手好不好?手上有很多穴道,或許會舒服一點。」
她點點頭,我開始輕輕揉著她的手,一邊確認力道是否可以。她的臉部表情漸漸放鬆,閉眼微微笑著。雙手都按摩完,我握著她的手,靜靜的。她睜開眼,淺淺對我笑著說:「謝謝你,今天先這樣,明天你再來看我吧!」我微笑說:「我也謝謝你給我機會,讓我可以陪伴你。」
這一段心靈交會給她帶來的能量,絕非只來自我為她做的手部按摩,而是那一段長長的沉默,在那段沉默中,我試圖感受她的感受與想法,與她同在、同步,在與她雙手接觸的那一段時間,我一邊想像著有一道溫暖的光,透過我的雙手傳遞給她,那是我最誠摯的祝福。我很專注的跟她在一起,專注到忘記語言、忘記時間,也忘記死亡迫近帶來的焦慮。因為這一次的陪伴,她從原本的苦悶、不說話,轉為期待我每天有半個小時坐在她床邊,有時只是無言相伴,有時她體力較好,就緩緩說起她的生命故事、她對丈夫的心疼與不捨,還有她面對死亡的內在轉變。她說:「每個人一聽到我說這些就急著安慰我,好像要我閉嘴,只有你願意聽,只有你懂。」也藉由我的陪伴與傾聽,創造了一個敘說的媒介與機會,讓她的女兒、她的丈夫,真切聽見她的心聲。
回顧這些年的安寧心理工作,生命導師們的教導與示現,帶給我許多成長與轉變,也更知道怎麼與家人道愛、解怨。我在臨終陪伴的工作中,學會在有覺知的狀態下,品嚐當下的苦,這種苦的覺知會帶來內在的轉化與成長,在面對死亡的當下,促成轉化的契機與氛圍相當重要,而帶有心理治療意涵的聊天、傾聽、陪伴,正是安寧心理師能帶給臨終病人與家屬最大的禮物。
原文刊載於奇美醫訊98期